玉琳國師傳
《第九章–原來還是你!》
玉琳第二天早上起來,人雖然是在照往日一樣的做著規定共修的早課,但他的心無論如何不能安靜下來。
在他的腦海裏,老是顯出一個身著戎裝手執寶杵的韋馱菩薩聖像,他時刻記著他師兄的話,他今天可以見到韋馱菩薩了,但韋馱菩薩的真身不知是否和這供奉的一樣?
誦經的木魚聲,像不休息的江水;佛號的梵音,像那悠揚的音樂;在往日,這些是最易為玉琳所感動的。可是,在今天,玉琳很希望早課快快做完,因為他很焦急的盼望著早點能夠見到韋馱菩薩現的真身。
好容易,早課總算做完,玉琳從大雄寶殿出來,想到前面的韋馱殿來禮拜韋馱菩薩,這時候,東方剛發出晨熹的微光,滿天的星斗,像棋子一般的還密佈在高空,一輪彎彎的下弦寒月,孤單的,寂靜的高掛在天上。
玉琳在韋馱菩薩像前拜了三拜,又跪在他的座前輕聲的祝禱:「菩薩!人都說你是三洲感應,護持佛法,誰都願恭敬禮拜你。你前次送我的衣食,真叫我感激不盡!玉琳年輕德淺,那能受得起菩薩的這些好意?師兄玉嵐說,今天近午的時候,我在寺前的大路上,就可以見到菩薩的真身,那時候,還望菩薩多多指示愚蒙!」
玉琳正在這樣禱告的時候,忽然身後起了尖銳的怪叫:『不行!不行!我昨天是說你今天能見到送衣食給你的護法韋馱,不是說的這木頭雕塑的韋馱!』
玉琳以為是出了什麼事情,趕快的回頭過來一看,原來是他的師兄玉嵐!
玉琳放下了心,走過去向師兄打了一個問訊,口裏並向師兄叫了一聲『早安!』
『你怎麼都做這些無聊的事?』玉嵐縮著頭,袖著手,很不屑似的問。
一陣寒風吹打在玉琳的臉上,玉琳翻起了懷疑的眼睛不懂似的望著玉嵐。
『你要求這不說話的菩薩指示愚蒙做什麼?』
『我很希望師兄多多指教!』玉琳懂得了他師兄的話。
『一切好話佛說盡,指教,有什麼可指教呢?』玉嵐搖了搖縮在衣領下的頭。
『可是』,玉琳悻悻的說道:『佛陀所說的真理,畢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,善知識的開示接引,不是很重要嗎?』
『我也是善知識嗎?哈哈!』玉嵐粗啞的傻笑聲,驚動得息在丹墀裏樹上的幾隻鳥兒也醒來走了。
『師兄!』玉琳又是恭敬的一問訊:『過去玉琳無知,對師兄多有失禮之處,近來每想要向師兄懺悔,皆因見到師兄都是匆匆的,師兄道高德重,一定不會把過去的事記在心裏。
『什麼過去和未來的,現在的事情還來不及處理。』玉嵐把縮著的頭伸了一下:『師弟!我問你,什麼是現在出家人應做的事?』
『弘揚佛法,救度眾生!』
『你把佛法弘揚了沒有?』
『我還沒有懂得什麼!』
『你把眾生救度了沒有?』
『有機會我是這樣做的!』玉琳的腦海中浮起了救度王小姐的種種事情來。
『師弟!吃早飯的時間還有一會,你看早晨空氣多麼新鮮,我和你到山門外去走走!』
玉琳點了點頭,跟在玉嵐的後面。
他們師兄弟,第一次這麼默契的走在一起,玉嵐也是第一次的不像是一個瘋傻的和尚。
他們走到寺門前的一個池塘邊停了下來。
『師弟!』玉嵐親切的喊了一聲:『你說要懂得佛法才去弘揚,我想也許你永久不會懂得佛法,因為在弘揚佛法的時候,才能了解到佛法。天天關在象牙之塔的寺院裏,日日在一些古書裏翻來翻去,這樣就能得到佛法了嗎?』
『是的,這樣只能了解到佛法的皮毛,而不能真正懂得佛法的受用!』玉琳順著玉嵐的意思說。
『真正的佛法是不離眾生,修學佛法要到眾生處去求,你知道現在學佛的人,都要離開眾生嗎?』
玉琳點點頭,表示承認師兄的看法。
『你說你有機會就救度眾生的,其實你至今一個眾生都還未度。好比有一個人落在這個水裏,』玉嵐用手指了一指池塘裏的水:『你要想來救這個落水的人,你應該要把他救上岸來,離開能淹死他的深淵,這樣才能使他得救,但你現在並未這樣去救度眾生,你看到眾生在生死愛慾的洪流中翻滾,你只發了五分鐘救度眾生的心願,你把沉沒在生死愛慾洪流裏透不過氣來的眾生,提出水面看了一下,使他呼吸了一口氣,又把他放到水裏去,你逍遙自在的走了,你說,這樣算是救度眾生了嗎?』
玉嵐的話,說中了玉琳的心病,玉琳沒有回答,慚愧得低下了頭。
『你以後救人要救到底,可不能半途又放下了人!』玉嵐的話,就像是命令似的口吻。
玉琳知道師兄這話,都是指著他到王相府中去招親的那段事而說的,他想想這也是不錯的,他雖然到王宰相府中去說服了王小姐,王小姐的病雖然給他醫好了,但他並沒有能使王小姐完全跳出生死愛慾的大海。
人間的愛情,本來是與生俱來的煩惱,並不是用三言五語說能斷除就斷除的,當初玉琳和王小姐洞房花燭夜的晚上,雖然用一席話感動了王小姐,使他又像白玉似的回到寺中去修行,但王小姐愛慕玉琳的一顆心並沒有完全死去,這在玉琳的心裏也很清楚的知道。
多情美貌的王小姐,玉琳當然並不能完全忘懷,但他又要努力的把她遺忘,因為他知道情惘的魔力,一不小心,就會給它綑得緊緊,一失足成千古恨,所以,事先怎能不謹慎呢?「菩薩畏因,眾生畏果」的道理,玉琳是常常記著的。
現在,玉琳聽了玉嵐的話,知道玉嵐是說他把王小姐提出水面看了一看又放下去,並未把她救出苦海,但怎樣才能把她救出苦海呢?他想問蒼天,但蒼天無語;他想問白雲,但白雲悠悠,玉琳這時候,又開始感到非常的困惑!
蕭瑟嚴寒的隆冬,本來是極其寒冷的,何況玉琳和師兄談話的時候,又是在一個隆冬的早晨。但此刻玉琳除了心中有一層薄薄的陰霾以外,身上並不感到寒冷,他並沒有像他師兄一樣,老是把頭縮在衣領裏。這時,池塘旁邊快將禿光了的梧桐,有幾片枯黃了的樹葉掉落在玉琳的身上,玉琳用手撲了撲穿在身上的新僧袍,拂去了那幾片枯黃的樹葉。
『這件新僧袍,真帶給你無限的溫暖。』玉嵐轉移了一下目光,從玉琳的身上一直看到身下。
『這都得要感謝護法韋馱菩薩。』
『唉!』玉嵐嘆了一口氣:『又是護法韋馱菩薩!』
『你不是說我今天可以見到護法韋馱菩薩嗎?』玉琳惶惑的注視著他的師兄。
『不錯,你今天是可以見到送衣食給你的護法。』玉嵐的口中沒有再說出「韋馱菩薩」四個字。雖然聰明的玉琳,也猜透不出師兄話中的玄機。
玉琳不知道師兄的話中有弦外之音,他放下心不再懷疑。
「梆!梆!梆!……………」集合大眾吃早飯的號令從寺裏傳來,天已經亮了。
『師兄!吃早飯了!』玉琳說。
『吃!人生一天到晚都是忙著吃,好像人生下來就是為吃飯的,除了吃,好像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事一樣。』
玉琳給師兄這麼一說,知道自己的話說得太快了,不覺紅起臉來!
『你回去吃飯吧,我還有點事情到外面去跑跑。』玉嵐說後,也不等玉琳回答,縮頭彎腰的就去了。
玉琳看看玉嵐的背影,一陣茫茫然的感覺透過了他的腦際。
玉琳想到師兄,怎麼近來特別顯得這樣神奇莫測,他在寺中既沒有負什麼職務,而且更沒有和什麼人有過往來,大家都把他當瘋傻的人看待,沒有一個人瞧得起他,他自己除了吃飯睡覺遊逛以外,也覺得這個世界與他無關。過去玉琳非但瞧不起他,而且非常厭惡他。自從抄寫《法華經》以後,才知道玉嵐是一位不凡的人物;師父介紹,說他是大乘菩薩,外現小疵,他這才從此不敢藐視他。然而,自從玉琳改變了對玉嵐的看法,玉嵐就更神秘的在寺中來去的蹤跡無定了。玉琳想找他,但他像捉謎藏似的不給你找到;你不找他,他又神奇似的忽兒出現在你的眼前。每當玉琳見了他,他說上沒頭沒尾的幾句話,就不管一切的走了。即使玉琳要想向他說什麼,也不容易插口。
玉琳望著師兄的背影消失在路的那頭,他才怏怏的移動腳步,預備回去吃早飯。這時,玉琳又看看四週,四週都是靜靜的,靜靜的早晨,靜靜的山林,靜靜的路面,靜靜的池水。玉琳想到,人的情感本來也是這樣靜靜的,無所謂什麼喜怒哀樂,憂愁苦惱,但因不善處理外面的境界,給外境誘惑得就不能靜靜的了。好比:靜靜的山林中有了微風吹動,山林就不能靜靜的了;靜靜的路面若有輕緩的腳步,路面就不會靜靜的了;靜靜的池水,若投下一顆細小的石子,池水就不能靜靜的了。過去的玉琳,天真無邪,純潔的心靈上,一塵不染,等到他年齡稍長了,不平的世間,憂患的人生,散漫的佛教,沒落的僧團,就一一的擾得他不能寧靜了。再加上現在王小姐以及玉嵐,他們的事,他們的話,都不能叫玉琳完全無動於衷,因此,玉琳覺得自己的情感就不能平靜了。
『門頭!你看到玉嵐和玉琳出去了嗎?』正在玉琳跨進山門的時候,門頭師隔房的寮元師大著聲音問。
『我一下早殿就到大寮裏去打稀飯了。奇怪,他倆個怎麼會一道出去呢?』門頭又反問著寮元師,因為在他們的意思,如果有人和玉嵐走在一起,這個人就是他們取笑的資料,何況這又是一向厭惡玉嵐的玉琳。
『不知他們在搞些什麼鬼?』
『我看到玉嵐有兩三次在門口和一個年輕的姑娘在談話,不知是談的些什麼!』
『是的,我也曾看到過一次,那個姑娘長得挺不錯呢,想不到這麼一個瘋瘋傻傻的人,也會動了凡心!』寮元好像很惋惜似的。
玉琳本想不聽這些背後之言,裝著沒有聽到這些話就走了過去,但當他走了不遠,「玉嵐……姑娘……凡心……」,這些話傳進了他的耳朵,他不覺好奇的停止了腳步。
『那個姑娘,每次都站得離山門遠遠的和玉嵐講話,看樣子不是一個平常人家的姑娘,我只看到她的側面,好像是過去見過的,可惜我沒有看到她的正面,所以始終記不起來。』門頭很高興的賣弄自己不凡的眼力。
『那個姑娘也沒有出息,我們寺中的玉琳師是多麼漂亮,她不去追求,他怎麼要來勾引那個瘋和尚?……』
玉琳覺得沒有意思聽下去了,加速了腳步,走進大雄寶殿角落上那個他睡覺的小房間裏。
他這時無論如何按捺不住他對世間不滿的情緒,他想到師兄雖有時瘋瘋傻傻,但這都是他故意裝作的,不然,你看他對自己講的話,怎麼都會含有那麼深的道理?一個不是庸碌的聖僧,尚要遭受人間的這些閒言閒語,譏嘲譭謗,世間上那有什麼真假和是非!
他氣得連早飯也無心去吃。
在玉琳的看法,門頭和寮元講的話若是真的,他想,這其中師兄一定有他的原因。但這個姑娘究竟是從那裏來的呢?玉琳想來想去無法知道。
玉琳把佛殿上前後打掃整理了一下,雖然還早得很,但他怕誤了時間見不到韋馱菩薩,所以他很早的就帶著一顆虔誠懇切的心,跑到寺前的大路上去等待了。這一條路,除了香期放假,寺中人常常出入外,平時是很少有人經過的。
玉琳的眼睛不停的注視著四方,時間越接近中午,他的心情越緊張。
遠處,有一個婀娜的身影走來。
「那一定是女子,我不要朝著她,若是韋馱菩薩從身後走來,被他見了,豈不難堪!」玉琳這樣想了以後,就掉轉頭朝另外一個方向。
不多一會,玉琳的身後有腳步的聲音和說話的聲音響起:
『姑爺!不!萬金和尚!不!玉琳師父!你,你,你在這兒?』
玉琳掉過頭來一看不覺脫口驚奇的叫道:『呵!翠紅!原來還是你!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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