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琳國師傳
《第十章–愛情的真義》
『你真是好大的架子,見你一面,就比登天還難!』翠紅鼓起了小嘴,睹氣似的向玉琳看了一眼。
『你是要到我們寺中去拜佛燒香嗎?』玉琳也懷疑的看了翠紅一下,但隨即又裝著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,他就加重了語氣道:『你就趕快去吧,我在這裏有一點要緊的事情,請你千萬不要打擾我!』
『好師父!』翠紅在王小姐那裏學會的稱呼:『現在誰還不曉得你萬金和尚是不凡的人物,但你也不能太把我們看作和老虎一樣呀,你看,這樣怕我!』
『不是!不是!現在時間到了,請你趕快去吧!』王琳看看天空的太陽,想到他師兄吩咐見韋馱菩薩是在近午的時候,所以他著急起來!
『我要到那裏去呢?』翠紅懷疑的問。
『你問自己就好!』
『小姐叫我來找你的!』
『小姐叫你來找我的?』
『如果不找你,我為什麼幾次三番的要到這兒來呢?』
『呵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』玉琳感到不知如何應付才好。
這時的玉琳,真是狼狽到萬分。他自從在王宰相府中招過親感化了王小姐回寺以後,就一直不知王小姐的情形,是再病了呢?抑是出家去了呢?玉琳為免得藕斷絲連,為了怕結果惹出更多的是非,所以他就儘量的避免思想這些問題,縱然有時候為了慈心的激發,想探問一下她的消息,但男女之間的事,從古以來,就好像有條很深很闊的鴻溝隔在中間。這一條鴻溝,多少人都不敢越過它,都怕被沉沒了。因此,男女間的神秘就是這樣的形成。
釋迦牟尼佛受牧女的乳糜供養,和他同在一起修行的憍陳如等五人,竟認為很不屑的憤而離去;阿難受了一次摩登伽女的魔難,大家就責備他只重多聞而不重戒行。這些事,像烙印似的烙在玉琳的心版上。年輕的玉琳,起初和他的師兄對於這些本來就有著不同的人生觀,他的師兄,凡事我行我素,只要問心無愧,外面的稱譏譭譽,一概不放在心上,而玉琳和他的師兄完全不同,他有一顆好勝心、榮譽心,別人所公認為最不屑的事,明知那並不一定是正確的,但他就不敢違反。所以,為了免除別人的閒言,他就不得不將一顆關懷王小姐的慈心,勉強的、痛苦的,拋向腦後!
玉琳知道得非常清楚,做一個出家人,雖然把心中一切雜染的念頭完全壓制,對人不分男女老幼,都一律平等而視,但一般人們的傳統觀念,卻認為這是不合法理。他們要求的是要你起分別心,是把女子不要當人,是叫你遠離眾生,玉琳就向這些傳統的觀念低了頭。
現在,從翠紅的口裏說出,她是小姐叫她來找他的,多情美貌而又善良的王小姐的倩影,又在玉琳的腦海裏浮現起來,他覺得王小姐的生死哀樂,他雖然不必負什麼責任,但在道義上,他是不能完全視之不顧的,何況王小姐生死哀樂,的的確確又都是為他所能左右的呢!
『我們的小姐,已經是第三次叫我來向你問好。』翠紅丫鬟說。
『翠紅!這時候我實在不能同你多說,請你到我們寺中玩一轉回來再說好吧!』玉琳的心中雖然掀起了掛念王小姐的思潮,但他還是覺得見到韋馱菩薩的機會是千載一時,所以對於翠紅的話暫時不得不放開。
『看你這樣慌張的樣子,好像有什麼意中的情人來會你而怕給我看到似的,原來你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!』翠紅挖苦似的說。
『請你不要侮辱菩薩!』玉琳沉下臉,放大了聲音。
『哎唷,好不凡的口氣,原來你是菩薩了!』翠紅帶著幾分譏諷的口氣。
『我沒有說自己是菩薩,而是叫你不要侮辱韋馱菩薩!』
『我沒有侮辱韋馱菩薩呀!』
『你說韋馱菩薩是我意中的情人。』
『難道你在這裏是等的韋馱菩薩嗎?』翠紅翻了眼睛,也驚奇起來。
『怎麼不是呢?所以我請你此刻趕快離開這裏,你,你快點去吧!』
『聽說凡夫業障深重,煩惱繫縛,是不易見到菩薩現真身的,這個機會難得,請求你也讓我見見菩薩好嗎?』翠紅聽到能見到菩薩,連忙的向玉琳打恭作揖。
『見菩薩不但要沒有業障煩惱,而且更重要的是因緣,你若無緣,菩薩也是不能見到!
『你是什麼因緣能見到韋馱菩薩呢?』
『我,我也沒有什麼因緣。』
『那麼你怎麼能見到韋馱菩薩?』
『我師兄玉嵐叫我來的,他說我在此時此地可以見到韋馱菩薩。』玉琳對人一向不說謊言,他坦白的告訴翠紅,意思是希望她明白了解以後趕快離開。
『我也是有一個師父叫我此刻到這裏來找你。』
『誰呢?』
『是一個看去瘋瘋傻傻的師父!』
『他就是我的師兄玉嵐!』
『我每次奉小姐的命令送東西給你,總是碰見那個瘋傻的師父,他說我不容易找到你,即使找到你,你也不願理睬我,因此,他叫我把東西給他帶給你,但每次回去,小姐總問你有什麼回信,我都是沒有話答覆。今天早上那位瘋瘋傻傻的師父臉也不洗就去城裏找我們的小姐,我也不知他和小姐講了些什麼話,小姐就叫我來找你。』
『小姐叫你找我有什麼事?她叫你送過什麼東西給我?』玉琳感到茫然了。
『第一次是送的點心食物,第二次是送的棉衣僧袍。』
『這是你們小姐送的?』玉琳驚叫起來:『我還以為是韋馱菩薩護我的法了。』
玉琳這時候才恍然似的明白過來,他想道:原來這些東西都是師兄拿去的,自己就一時誤會,以為是韋馱菩薩護法,難怪在師兄的話中,就常常有笑話自己的地方。幸而沒有把這些事張揚出去,不然,豈不遭受妄語的譏嫌?
玉琳現在知道,在這兒是等不到什麼韋馱菩薩了,這都是他師兄的安排,他的師兄為什麼要這樣做呢?在玉琳的心中是不知道了。
玉琳緊張的情緒過去以後,他的心倒反而安定下來。
『翠紅,現在就請你說一說我離了相府後小姐的情形吧?』玉琳這樣問,並非他對王小姐還有什麼留戀,他之所以不能完全釋懷的就是怕她的痴情,而鑄成悲慘的結局。
『你這個人,好像和木石一樣,一點情義也沒有。我們的小姐,那一點不配愛你,你倒反而推三阻四的不肯。人家都說出家人是很慈悲的,其實我看你一點慈悲也沒有。既然承認到我們相府中去招親,為什麼像幽靈似的現了一下又回來?現在把我們清白的相府留下了可醜的斑點。少數知道的人都說你萬金和尚了不起,而怪我們老爺仗勢胡來。你既這麼沒有情義,為什麼這時又假猩猩的關心我們小姐呢?』
翠紅丫鬟的這一席話句句都是包含了責難的口吻,放到過去的玉琳,如果以宰相府中人的身份向他講這些話,他可能就不能忍耐了。但現在他知道,這件事是不能任性的,所以,他慢言慢語的回答道:
『翠紅!請你不要罵我沒有情義,因為情義可以救人也可以害人。你們小姐是一位多情的人,她本來是很安樂的過日子,給多情搞得反而不安樂了。所以照這樣看起來,情義實在是苦惱的根源。情義既是苦惱的根源,我們為什麼知道了還要執著呢?如果說到出家人的慈悲,慈悲的本義是救人不是害人的,我若是醉心於相府中的財色權勢,和你們小姐過一世迷而不覺的生活,無常一到,又沉淪在苦海裏,非但害了你們小姐,而且也害了我。所以我到你們相府裏去,又很快的回來,就是因為出家人應有慈悲的心,為了你們小姐也為了我。』
『你不要說這些好聽的話了,口口聲聲都是為了我們小姐和你自己。』翠紅生氣似的說:『如果你是為了我們小姐和你自己的話,你就應該在我們相府中招親而不回來了。我聽到過去有弟兄三人去出家修行,在路上他們弟兄三人見到一個婦人剛死去了丈夫,一群孩子無人領養,第三個小兄弟見了不忍,就留下來和婦人結婚了。老大和老二以為三兄弟的道心不堅,非常鄙視的棄他而去了。然而,後來先成道果的還是這位第三兄弟。由這裏看起來,時時都為人著想就叫做修行。你對我們小姐的死活,一點不表關心,放下我們軟弱的小姐就獨自的走了,這樣修行,我想是不會有什麼好處。』
『翠紅!話不是如你這樣所說。你講的那位第三個小的兄弟,他一定本來就不是平凡的人,所以他那樣做了,除了為人幸福打算外,別無他求。假若是一個對於修行還沒有把握的初發心的人,這樣做了,非但救不了人,而且自己還會有給財色困縛起來的可能。你是還沒有懂得我的心意。』
『你的什麼心意,我除了覺得你太為自己著想以外的確是不懂得。你沒有想想,我們小姐對你的情意多麼真摯,她為了你,飲食、健康、甚至生命都不顧,她把你當為她的靈魂,她的生命,她一時一刻都不願離開你,而你卻是這麼一個不懂愛情的人!』
『翠紅!你不要這樣激動,你靜下心來留神聽我說。』玉琳輕微的咳了一聲:『你們身陷在愛情的網中,一點自由都沒有。對於你們自己這個人,尚且還沒有弄明白,那裏還能懂得你們的愛情呢?我站在愛情的網外看你們,真覺得你們愚痴得很!你們女子不要見氣,我可以說一段事實給你聽聽。那還是我很小的時候,我們鄰居劉先生的公子娶了親,但不到一年的時間劉公子病了,那位新婚的姑娘每天老在哭泣,她向人說,劉公子是她的生命,是她的靈魂,她少了他無論如何活不下去。後來,劉公子真不幸的去世了。大概過了不到半年,那個時候我還小,我親眼見到那位死去丈夫的女子躺在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裏,口裏不住的又向那個男人說:「你是我的心肝,你是我的愛!」我那時年齡雖小,但我看了這情形,知道這並不是那女子的過錯,而是無常變幻的寫照!世事都像春夢一樣,何必要對春夢似的世事那麼認真呢?翠紅!你們的小姐見到我這時的面孔長得好,所以愛上了我,假若她見到比我更美的男子不是又要愛他了嗎?你說我不懂愛情,我這樣或許才是真正的了解愛情!』
玉琳的這種真知灼見的說法,翠紅丫鬟聽得也紅了臉,她羞慚的低下頭來看看落在路上枯黃了的樹葉。
『你們的小姐,現在究竟怎樣?』停了一會玉琳又這樣問。
『自從你回來後,小姐雖然比過去看得開些,但她卻受了很多的苦楚。』翠紅說著說著,幾滴淚水從她的眼眶裏滴下來。
『她會受什麼苦呢?』玉琳為了同情可憐她,聽到翠紅一說,不覺心中也有幾分忐忑不安起來。
『你還沒有知道,你以為你走了就沒事了。你那裏會曉得我們老爺為了你這樣行為,真是氣得死去活來。他說你這樣太丟了他的面子,他無論如何不能容忍。尤其老爺用的那個吳師爺,老是慫恿老爺報復教訓你一頓。他們說你已經招贅了,為了相府中的面子,以及小姐的幸福,非得設法要你回去不可。我們的小姐怎麼這時都完全變了,她幾次哭哭啼啼的要求老爺不要為難你,請老爺准許你和她都出家,她真是為了你受盡委屈。不然,你那裏能就這麼安穩的回來呢?』
翠紅的這些話,玉琳聽了反而忐忑不安的心靜下來了。但他又給這些話深切的感動,他並不畏懼宰相和師爺們的恐怖手段,他覺得王小姐畢竟是一位深具善根的女性,到宰相府中去招親並沒有辜負此行。
『很好,翠紅!』玉琳向四邊看了一看:『你們小姐眼前雖受了委屈,但她將來可免了許多痛苦,你回去叫她自己珍重,我要回寺去了?』
『我們小姐想要再見你一次,當面和你談談?』
翠紅丫鬟又急著發問。
『等到她將來出家的時候再說吧!』
玉琳說罷,頭也不回的走了,留下給翠紅的是交織著的敬意和怨恨的心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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